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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搞砸了。失敗了。所以那裡的我已經不在了。)

(哪裡都不存在的東西是什麼都不能改變的。)

(正因為我是我,因此能夠斷言,在這裡的你也是一樣的。)

(如果存在那絲可能性,如果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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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霄

 

              上↑

         直線三秒   

   →→→  

 

 

 

 

  注意到的時候街道已經完全沉寂下來。

  夏季特有的濃色淡化、暑熱消散,原先往來紛沓的嘈雜如乾潮的海浪退去,餘留的是朦朧的濕氣,模糊飄渺的薄霧一陣一陣,冷冷涼涼地滲入呼吸。

 

  (現在的話還有救。)

  有東西說。

  (現在還來得及。)

  他停下腳步,有什麼在對他說話。

  他看見鏽化的紅字一閃而過。

 

  (現在的話,)

       (你還可以,) 

 

  麻癢的波動在刺激耳膜,窸窣窸窣,某種東西的話沒有聲音不是對他說而是對著他的腦說,吱吱喳喳,雜訊轉為暗碼再化為電流、打入眼窩,他在瞬間得以幻視,由「某種存在」的話語所書成的文字。

 

  「去死。」朝露般的聲音真誠提議。

 

  答,有水珠猝不及防滴落頸後,冰冷濕涼。

  他抬起頭,挪動向下歛著的眼珠,視線從鞋尖翻為平視,空無一物的場所浮出五官,幽靈一樣慘白的女人立在那裡,她向他微笑、有氣無力地。

  「早安。」

  迎上他的視線,女人說,梳理整齊的長髮順著她的動作晃動,髮絲蠕動的姿態像有生命的蟲豸。

 

  顧盼左右,左邊是色彩曖昧的殘影、右側是形體模糊的輪廓,大霧吞沒街道兩端應有的面貌,原先紛擾的市街裡誰也不在,除了女人與他與霧,其他什麼也沒有。這裡是赤町嗎?這裡是赤町。儘管不像是他生於斯、長於斯的城鎮,被蒸騰霧氣掩覆的場景卻發散出奇異的安心感,這股弔詭的氛圍他並不陌生。

  他在夢中見過,這裡是他想像出來的冥世。

 

  「不用看,說的就是你,清水正人。」

  擋在面前的女人以不帶絲毫熱度的視線評判他,表情生硬的五官像人偶一樣、像面具一樣,染著薄紅的嘴唇吐出話語開開闔闔,整張臉只剩嘴唇還活著。

  「比哥哥……你比我預想的還高。」

  「什麼?」

  「有一件,必須知會你的忠告。」

  女人偏過頭,黑髮往側邊滑下、露出細瘦得不平衡的頸脖,垂斂眼皮的烏黑眼睛意興闌珊,仍是那張無表情的臉孔,而角度細微變換後,那副不近人情的神態卻透露出一抹少女特有的純潔感。

  「前面的路,別走下去比較好。」她微微張口,露水般的嗓音便滴答降下。

  「原路折返比較好。」

  「回到家去,白露以前都別上街。」

  「或者收拾行李,投奔福岡,裝聾作啞躲個兩三年。」

  「若無論如何也不想離開故鄉,乾脆找根繩子,吊死自己,一了百了。」

 

  她下結論:「說實話,你,還是,現在死了比較好。」

  

  要他答什麼?好,再見,我這就去死?

  輕蔑的嗤笑從鼻腔哼出,他不太常笑的,此時卻壓抑不了唇角。

  倏然嗅見一股淡淡的死物腥臭,微乎其微,轉瞬間便消失無蹤,再度確認時就什麼也嗅不見,只剩濕潤的水氣靜靜地灌入喉嚨。清水正人往一旁瞥去,周遭霧海茫茫遼闊,視線掃過一環後確定毫無出路,才又回到女人身上。

  

  他不著痕跡地打量:毫無生氣的怪異女人,冰冷且陰暗,不是鬼魂,還相當年輕,卻已經是一疊會說話的肉塊。

  保養得宜的柔順黑髮用舶來品緞帶輕輕繫結,眼尾細長的眼睛是看不見底的黝黝深黑,紙白膚色上的灰青眼圈讓那張臉更顯得氣色不佳,衣著用布皆乃良質品,雙臂自然地垂在身體兩側,手腕藏在袖裡,下袴是桑實色菱紋、上衣的半袖為鵝黃底印撫子花,踩著洋式高筒皮革靴。一年四季都適合的打扮,看不出時節或地域差,說話已經相當貼近官方語言,某些發音仍聽得出本地腔。

  臉孔是少女,然而應該只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

  光從裝扮判斷沒什麼好懷疑,甚至沒什麼可挑剔,不過是名隨處可見的良家女。

  沒看過的女人、不認識的女人,完全找不到值得費時注目的要素。

  儘管他下意識直覺自己與對方並非毫無關係,但,果然還是──

  「憑什麼?」

  下意識地、清水正人緩緩側過臉去睨視她,直到瀏海傾斜垂入視野,他才發覺這與女子方才的反應如出一轍。

 

  女人說:「這裡很快就會成為地獄。」

  哈,清水笑一聲,唇線很快恢復筆直。

  「雖然不認為妳是。預防萬一,姑且問一聲:妳跟我殺掉的女人無關吧?」

  「你殺了人?」

  「不是我的錯。世間是那樣談論的,說我把那個女的逼上絕路──那女人,只有我才知道,文子那女人是……」他垂下視線,壓抑過的喉音像不斷扭緊的發條,毫無韌度、毫無彈性,即將絞斷的弓弦危在旦夕:「是騙子。」

  「是這樣嗎?」

  「沒錯,是騙子。」

  清水說完笑了,他以一種連自己也不甚明瞭的爽朗,毫不避諱地發笑,女人直直盯著他沒說什麼,沉默半晌後才緩緩接話。

  「我和你說的女人……有關係嗎?總之,不算沒有牽連。」

  「是嗎?」

  「誰知道……比起那個,你,為什麼笑?」

  

  冰水在瞬間結霜。清水正人全身僵硬。

  你笑什麼?

  女人盯著他,慢慢扭過纖細得不成比例的頸子,木偶般生澀的動作,彷彿會發出喀嘰喀嘰的粗糙聲響。

  我笑了嗎?

  他僵住表情,沒辦法去確認、也不願意有所動搖順遂對方心意,只能原地僵持著舉步維艱。女人嗤笑,笑聲從微微開啟的嘴唇泄出,臉孔仍與祭壇上的面具同樣,似笑非笑,且全無溫情。

  「你不知道嗎?」

  「……然後呢?妳打算讓我見識怎樣的地獄?」

  被戲弄了。

  出於些微慍怒與信念上的反彈,他直視女人,眼神比先前都來得清晰銳利。

 

  「等你見到時自然就明白了。」

  「『到時候』、『自然』……十足江湖郎中派頭。」

  「別搞錯了,我是來幫你的。」女人撩撥長髮,將一綹髮絲撥到耳後,接著停頓一會,閃爍不休的視線虛弱地瞄向旁邊,他瞥過去,只看見湧動的霧氣。

  「所以,已經說了……『還是別見到的好』。」

  哈哈,真可疑。他聳肩,手的姿勢、眼神、唇角與微妙的角度偏斜,全是有意識的表演,乾燥的笑聲混著銳刺從口中吐出,他盯著她。

  「很矛盾不是?躲避地獄而下地獄,搞錯了什麼吧。」

  「『地獄』,那個是什麼?」

  「真好。妳什麼都知道,真偉大哪。」

 

  只要……死的。

  什麼?

  只要活著就會死的。細碎微弱的嗓音囁嚅。

  雖然音量是微弱得隨時會熄滅的燭火,女人沒有反抗,接受了他的敵意,順從且平靜地復述:「比死更悲慘的事,也是有的。」

 

  女人說出不能說出的話。

  在那個瞬間所有偽裝都失效。 

  肌肉緊繃,指節藏在袖管裡泛白,臼齒在皮肉下相嵌,他看向她,什麼表情也不做,看上去什麼事也沒說中,僅僅維持成這樣不上不下的表象,對雙方而言就已經能算是最好的結果。

 

  暴露了。被注意到了。被揭開。

  表皮破了洞,一直以來偷偷藏著的膿液從那裡流出來。

 

  她發現了,她都知道,但是相當溫柔。

  她注視著他的醜態對他溫柔地說話像是他是必須謹慎呵護的脆弱幼小的稚兒,必須寬容地疼愛。

  「清水正人,夢只是夢,跟你沒有關連。」

  「那個不是你。」

  他甚至可以聽見她沒說出口的:好可憐,真可悲,多麼惹人憐愛。

 

  真火大。

  真火大。

  真火大真火大真火大真火大。

  他什麼也沒想,腦袋裡是滾沸著的混濁泥水,喉嚨裡的發條斷裂,而舌頭中的開關卻自動啟動。

  「這女人──妳……」

  這個女人到底懂個什麼。

  那副「你什麼都不知道」惺惺作態到底憑什麼什麼都不知道的明明是她。

 

  「我知道。」女人慘笑。

  

  我知道的喔……

  女人抬起手臂,手腕從沾染污痕的袖口滑出,那是新生枝條般纖細無力的手腕,左側上,有一圈一圈凌亂纏繞的朱紅線環,是心中痕,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別人可能會錯以為是裝飾品或刺青,但清水正人知道那是心中痕,與自己一模一樣、是出生前就烙上去的印記,線段等長,甚至連線圈間的空隙大小都相同。

  他動彈不得。

  紫白色的指尖十指張開,緩緩抓住他的臉拉扯他下沉,他被迫凝視她,漆黑的眼瞳是沒有盡頭的長夜,而這點他也應該是一樣。

  

  我知道啊──她說,上翹的唇瓣歙動,他頭一次認可這個破敗人偶般的女人是美麗的。

  明明第一眼便察覺了,清水卻此刻才意識到女人的長相與他姐姐有幾分相似,這個事實是現在才確切輸入腦中。

  「因為我已經見識過了哦,地獄。」

  女人的指尖比看上去的樣子溫暖許多,印上臉頰的是炙燒的熱度,讓人聯想到體腔內跳動的臟器的熱度,不是死物,她確實有著生命、是有血有肉地活在某處的存在。

  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緣由的淚水從眼睫落下,相當相當地灼熱,淚水滲進女人指縫,體格比一般女性嬌小的她沉默著,用濕漉漉的手指為他拂去眼淚。

  「能夠見到嗎?」

  見到那個做了約定的人。他不想知道未來,又必須知悉答案。

  「辦得到嗎?」

  「死之前我能找到那傢伙嗎?」

  她蓋住他的眼睛,沒有正面給出回答。

  直到他不再顫抖也不再落淚,她才說:「見不到比較好。」

  「決定好不好的人不是妳、是我!」

  「我知道。」

  我知道,女人平靜覆述。

 

  曾經嗅見的那股腥臭又出現了,變得更加濃厚。

  女人鬆開遮蔽他視線的手掌,後退一步,環繞他們的大霧卻比先前稀薄。

  「我是為了阻止最壞的結果才來這裡,為了尋找那個『萬一』,慘的是,我很清楚,這沒有用。」

  說話時女人偏著頭,視線飄渺:「真是無藥可救呢我,活該。」

  起風了。

  空氣開始流通,這是女人出現在這個凝滯空間後的首次變動。

  她的髮絲被風吹得凌亂,亂髮遮掩大半臉孔,緞帶不知道上哪去了,也許是被捲去遠方。大風漸止,風慢下來後重新顯現的五官妝容斑駁,女人對著他彎起灰白乾裂的嘴唇微笑,啪嚓,聲響如水滴落下,她赤腳站在血泊裡,鮮血順著小腿流落。

  「馬上就能回去了,你覺得很好笑吧。」

  「哪裡可笑?」

  女人笑一笑:「你說呢?」

  他看得懂,她的笑容裡藏有一點點晦澀的興奮,並帶著一股近似詛咒的幽微期待。

 

  女人再度後退,刻意拉出距離,接著反手握住一把大剪刀。

  清水認出那是他家裡那把鐵製裁布剪──收到櫥櫃深處的母親的遺物,色澤、形狀,連凹凸不平的缺口都一模一樣,古老但銳利,必須從某些角度才能發現它令人生寒的隱諱反光。

  這時的她已經變回最開始那種麻木的神情,不冷不熱、不卑不亢。

  「那就,地獄裡再見吧。」

  「衷心希望你別掉進這裡。」

 

  剪子雙刃大張,鋒口咬住側頸,臉孔如能面僵死之女僅剩唇瓣存活。

  她數數:

 

  三,

 

  二,

 

  ……一,唰。

  由缺口噴灑出的染料浸透視覺。

 

 

 

  就像倏而進入暗室或突然接觸強光,只消須臾便即刻復明,眼睛恢復作用後又是熟悉的市街,彷彿一如往昔。

  比起「回來了」,更早萌生的感觸是「只剩下我了」。

  一時間清水有些困惑,也有些微感傷,現在的他還無法辨別那個女人的身份究竟是不是由自己所想,唯有一件事情能確定:或許窮盡一生都無法再看到那場大霧。

 

  青石磚鋪設的坡道上人車交雜,來往行人衣著和洋各異,清水站在中央,左右街道是推著攤車沿街叫賣的小販、人力車與自行車,用色鮮豔的街景立滿舊式商家,再往市中心行進,建築則漸漸升為新式洋房。艷陽當空,夏末的熱氣使肌膚覆上一層薄汗,蔬果攤上的時令商品色彩繽紛,吳服屋外的青綠植栽與怒放花朵與顏料同樣鮮嫩,青空湛透,迎面而來的暖風帶有港口特有的濕鹹潮臭。

  一切都是清水正人習以為常的寧靜街景。

  那麼……

  那些全是神志恍惚下的海市蜃影嗎?

  清水還無法從幻覺徹底抽身,純色天空高且遠,他抬起頭,延著緩坡愣愣眺望沉入步道的海平線,以至於沒能察覺疾駛而來的馬車。

 

  然後他碰上了,命運

        (地獄。)

 

 

 

 

 

 

  清水正人動彈不得,像隻被掠食者,只能待在原地全身僵直。

  直到那道背影從他視線所能觸及的範圍裡遠去,他才意識到自己紊亂的心跳與呼吸,血液上湧、目眩神迷,他感到四肢冰冷並且頭暈,熱呼呼的腦袋裡有什麼在炸裂,過度明亮的世界令人惶恐不已。

  太冷了。

  必須活動手腳才行。

  他嘗試行走,實際上卻感覺像漫無目的地飄浮,最後不得不扶著牆磚,蹲下身體稍事休息。

  偶然間,他從地面積水瞧見自己的倒影。

  是笑著的。

  霎時毛骨悚然。

  腦袋裡的熱度降下來,血液開始回流,有股衝動迫使他低下嘴巴敞開喉嚨,他半掩著臉孔乾嘔,當然什麼也沒吐出來。

 

  他發現了……

  那種淒慘狂亂的笑法與霧中的女人完全一致。

 

 

 

(看吧,橫在那裡的三途川。)

(有辦法通過的話就試著跨看看啊?)

 

(為我們證明「這份戀心沒有錯」。)

 

 

 

Fin.

 

*160131

*160622

 

~不重要的小設定❶~

會跟夥伴跳企劃是因為大正時期女孩子的服裝很可愛,雖然最後是兩個homo

 

麻紗子是露額頭的短瀏海長直髮、正人是長瀏海的短髮,不論性別,他/她在家裡都是完全的任性么子性格,雖然本篇沒機會寫到清水家……有機會的話真想讓麻紗子再出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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